那之后过了一个礼拜,王天风没来过,也没有消息来。
于曼丽现在有些熟客人,场面上倒是撑得过去,不过王天风与她亲近后又不来了,不由得让她心里吊了水桶似的七上八下,没有着落。
往常里王天风三四日来一次,骤然七八天没出现,连锦笙都觉得奇怪,急忙忙的问于曼丽姐夫为什么不来,还惦记着她的火轮船故事。
与此同时,浣花里西厢搬过来了新住户。
绛虹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,忽然扎到长三堂子里,一定意义上引起了轩然大波。
大家纷纷责怪芳姨做坏了规矩,居然让一个不是清倌人,也不是江浙人的交际花进来长三的世界,更别提绛虹冶艳风骚,与长三一贯推崇的理想女人-(男人家外面一个类似妻子的存在,比妻子更懂礼文雅),格格不入。
不过芳姨也自有她自己的理由,外面的世界本就瞬息万变,做生意的又有什么规矩可讲?
饶是如此,外面倒不成问题,浣花里里面,锦琴锦箫好些天不和芳姨讲话,看见搬进搬出的绛虹也不搭理。
锦笙还小,虽然不能像姐姐们一样挂脸,却也对绛虹没有好面色的。
最安静的就是本来最该生气的人,大小姐锦瑟,默默的该做什么做什么。
绛虹搬进来那天,她才正式与妈妈聊起这件事。
“妈妈,绛虹究竟是怎么个章程,还请妈妈和我说,”她抿抿嘴,“锦琴她们还小,妈妈不要睬他们,等我去劝。”
芳姨看着穿家常玉色旗袍的于曼丽,她脸上还是沉默安静的,丝毫没有气急败坏的样子,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头牌身份有被抢走的可能。
脑后簪着王天风送她的簪子,日常时这枚簪子始终就在于曼丽脑后簪着,只有出局才会换了其他。
她太安静了,太不争了,对于长三先生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现象。
“你不生气?”芳姨把扇子遮在脸上,偷看她的表情,“锦琴她们都跟我闹了几场,偏生你来都没有来过。”
于曼丽平心静气的剥了一只橘子递给她:“妈妈说哪里话来,妈妈是做生意的,肯定有自己的想法,过几年我们老的老,嫁人的嫁人,妈妈也是要个依仗不是。”
“依仗?”芳姨嗤之以鼻,不接橘子,“你是老呢?还是嫁人呢?”
于曼丽不生气,把橘子放在桌上:“我自然是老了。”
“那王长官,就这么不靠谱?到现在也不说娶不娶你的事情?”芳姨扇着扇子,有心刺她。
“妈妈,男人都是做大事的,儿女情长,对他们来说没什么重要,”于曼丽说得风轻云淡,“我懂妈妈,亲生儿不如近身钱,所以妈妈,你想多赚些钱,我都懂得的。”
“你倒是想的开,”芳姨拿过那橘子,一瓣瓣的撕下来放在嘴里噙着,“绛虹住西厢,自己带了一个老妈子,一个丫鬟,自己有衣裳头面家具,借这里做生意,堂子里生意拆一成半给我,每个月另二十块大洋房租和伙食费,她外面的生意我不管她,只要不闹的不像样就好。”
“早知是这样,妈妈何必不和锦琴他们说明白?”于曼丽接过扇子替她打着。
“我的生意,为什么要和她们交代?”芳姨瞥她一眼,把橘子放回去,“这橘子真酸,一点都不好吃。”
也不理她,夺了扇子袅袅的去了。
于曼丽笑着摇头,荷香莲香面面相觑。
绛虹搬进来的留声机,露着肩膀后背的跳舞裙子,一人多高的的鎏金边大梳妆镜,没有一样不是新鲜的,她还送给锦笙一只白俄来的木头套娃,其他人也都有礼物,于曼丽收到的是一只镶着玳瑁的银发梳。
她从自己手腕里抽出帕子,覆在绛虹的手上,然后把一只玉镯褪下了给她戴上。
“哟,妹妹手笔好阔,那姐姐却之不恭了。”绛虹乐得眉花眼笑。
于曼丽淡淡一笑,也不说话。
晚上荷香问她:“小姐,那镯子可是比发梳要贵呢!”
“值什么?难道让她一个外来人把我们都压下去?”于曼丽用那发梳一下一下梳着头发,“除了我,锦琴锦笙给的礼都不上台盘,没得让她笑话我们浣花里寒酸。”
莲香在一旁听着,心里明白于曼丽虽然看起来与世无争,骨子里却硬,不争是她不屑,面子上可是一点都不肯输给人的,不禁暗暗留心,越了解主子的脾气,伺候起来越方便。
隔天快晚上了,一群人围着坐正吃饭,王天风叫局的条子到了,于曼丽对楼下答应一声:“晓得啦。”便放下筷子,抱歉道:“这个点了,怎么想的,劳烦黄家妈一会儿陪我去一趟。”
黄家妈答应不提,绛虹夹着一筷子茄子条,眼睛转一转,笑道:“妹妹有空也带我去,四季春我还没有去过呢。”
荷香正服侍于曼丽换衣服,听着这话脸上就不好看,想骂她几句又碍着芳姨,于曼丽倒是没说什么,笑道:“好的,不知道都有谁,若是得空我让他们写条子来叫姐姐。”
“张老爷他们惯常都是一对对的,可是没有空搭子呢。”荷香蹲着给她系旗袍扣子,插嘴道。
“多嘴!没规矩。”于曼丽佯装不高兴的样子,骂的荷香低头,“姐姐,小孩子不懂规矩,你别生气。”
绛虹是谁,摆摆手:“这还叫个事,妹妹赶紧去吧。”
自从戴笠回来以后,又特意问过老张他们长三的事情,吓得他们一直没敢叫局,也不敢去堂子里留宿。
老张还好,和宝懿老夫老妻一样,王天风却是想于曼丽想得紧,那天刚刚亲了她,一下子又把她晾在一边,怕她多心。
好容易刚刚完了件案子,戴老板高兴,让他们晚上聚聚,自己出钱,几个人跟出了笼的鸟儿,马上就在四季春组了局,开了条子叫了人。
好容易上峰不在,这帮人也是胆子大了起来,一个人叫个两三个先生不在话下,有个叫三宝的坐在王天风身后,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叫于曼丽来,结果老张替他叫了都不知道,于曼丽撩帘子进来时他一惊,忽然站了起来。
于曼丽今天很漂亮,穿了条紫色底子印泥金色西番莲花纹的旗袍,手上戴着一排细细的绞花金镯子,耳朵上挂着七宝的耳环,嘴上描着砖红色的胭脂,倒像个印度姑娘,和平时淡淡的样子不一样,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男人的目光。
老张笑话他:“才几天没看见锦瑟,都高兴的站起来了。”
两个人盯了一眼,都不太好意思,王天风笑着说:“怎么了,我要去净手,你还拦着不让我去了?”说着把于曼丽迎进来坐下,自己去洗手不提。
再回来于曼丽已经跟三宝说起来话,知道她刚出来挂牌,还在教她平时怎么看客人眉眼,王天风笑:“你自己还糊涂着,敢情还敢教别人?”
“又来说我?哼。”她拿扇子打他,脸上做出不开心的样子,可是眼角笑着。
三宝看着两人情形,自觉的把椅子挪得远一点。
王天风搂着她腰坐着,小声在她耳边说:“前些日子有点忙,所以没过去,还好吗?”
他的手热乎乎的,于曼丽也小声说:“没什么大事,回头再说。”
王天风点点头,又道:“今天衣服倒漂亮,新做的?”
于曼丽笑:“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总是盯着这些,早做的呢,一直没穿过。”
“我只看你,别人穿什么我才不管。”他一笑,于是自去喝酒划拳。
一桌人吃吃喝喝两个钟头,吃到七成醉,都有些迷糊了,只有王天风不敢吃太多酒,还明白,只是和于曼丽说悄悄话,只听见楼下车子引擎一响,响起些脚步声。
王天风敏感的觉得,这声音不大对头,往身后窗外一看,是戴老板的座驾停在楼下,心中一惊,低头对于曼丽说:“你脸上脏了,去补补粉。”
于曼丽下意识拿手帕子擦擦脸,奇道:“哪里脏了?”
王天风手上悄悄掐她腰一下:“快去,多去会儿也不打紧的。”
于曼丽何等聪慧,马上知道事情不对,站起身告了个假就带着莲香去净面,听见楼下脚步声杂乱响起,心跳的突突的,赶紧往净房里走,不敢回头。
王天风心跳的也飞快,搂过三宝,让她坐在于曼丽刚刚的位置,又踢了一脚老张,对他道:“戴老板在楼下。”
老张吓一跳:“老板今天不是有个会?”
“谁知道,你们赶紧注意点,说不定听说咱们在,要进来。”
老张赶紧悄悄的挨个咬耳朵,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便不太一样,姑娘们不知道什么事情,觉得男人们忽然如临大敌,一股莫名其妙的样子。
没过一会儿就有士官撩了帘子,戴笠探头进来,一群人像不知道似的,都站起来迎接上峰。
戴笠装作不在意的样子,把每个人和身后的女人都扫了一眼,王天风嘴唇发干,看着戴笠瞄了瞄同样年轻,一脸懵懂的三宝,眼睛又转到别处,心里长长舒了口气。
“你们继续,前阵子辛苦了,今天有个老相识做寿,也在四季春,散了会我就来凑个热闹,你们吃吧,我走了。”
一群人喝下去的酒一下子给吓得都像白喝了,戴笠一走立马萎靡起来。
荷香在净房门口扒着头看,回去跟于曼丽说:“小姐,来了个人在楼上,刚才在屋子里打个招呼,现在走啦!”
于曼丽这才悄摸摸的回去,王天风看她毫发无损的回来,心才落了地。
他不敢当戴笠见到于曼丽,谁知道那人会起什么心思,他暗暗下决心,以后不能随便把于曼丽带到外面来,太不安全了,以后能去的话还是自己上门好了。
一群人吃得没趣味,又怕戴笠容后再来,于是早早散了,王天风带着于曼丽坐黄包车回浣花里。
天上一轮好月亮,于曼丽悄悄的跟他说着绛虹搬进来的事情,听得王天风连连皱眉,问她:“听着这女人不省心,她不会欺负你吧?”
“我跟她井水不犯河水,做什么要欺负我?”她让他宽心。
王天风挽着她的手,叹口气:“人心的事情,你哪里能知道,井水不犯河水她就不动坏心思了么?还是要小心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”
“好,你别担心我,”于曼丽依在他肩膀上,“刚刚是谁来过,为什么让我躲出去?”
王天风不便和她说太多,笑着打岔:“我上峰来了,我怕他看上你,赶快让你躲出去,谁多看你一眼我都生气呢!”
于曼丽捶他。
到了浣花里,时间还早,正好看见绛虹和芳姨他们打麻将,绛虹看见王天风,眼睛都亮起来,笑着打招呼又招呼他喝茶,王天风冷着脸连话都不跟她多说的,讨了一脸没趣。
锦箫冷眼看着高兴,打出一张一筒,锦琴推了牌 ,“糊了”。
到了于曼丽屋子,宽了衣,锦笙就蹦蹦跳跳的来了,“姐夫姐夫,怎么这么久不来?”
“姐夫公事房有事嘛!”
锦笙给他个荷包,里面都是糖莲子,于曼丽板起脸说她:“晚上还吃糖,坏牙齿!”
“我给姐夫吃,我没吃。”锦笙解释,瘪嘴跟王天风告状,“姐姐好凶。”
王天风掐掐她脸:“你姐姐为你好!”
于曼丽听见了,心里一甜,当晚还非要服侍王天风洗澡,王天风不肯把衣服全都脱掉,穿着短裤进了浴桶,于曼丽穿着件小衣替他擦洗身子。
他一生戎马,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,舒服的闭起眼睛。
于曼丽却被他背后肩膀上的各种伤痕吓到了,不禁轻轻抚摸着问:“还疼吗?”
“早就不疼了,傻丫头。”
“当时一定是很疼的。”她喃喃,眼里充了泪。
“哭什么,真傻。”王天风湿着手揉她头发。
“你把我头发都弄湿了。”于曼丽红着眼圈躲他,被他按住头,在她薄薄的唇上吻了上去。
【待续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