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现在于曼丽都记得那天发生的事。
就是去省城的那一天。
前一天的早上是个阴雨绵绵的清晨。
王天风每天雷打不动在四点半钟醒来,洗漱,跑步。
不过今天有点事情耽搁了他。
于曼丽抱着肩膀背靠着墙坐在他门口,虽是夏天,早上的湿气与露水依旧深重,寒气侵体。
距离上次王天风归来,又过了半个多月。
算起来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两个半月大了,初期的腹痛与出血已经不见,但于曼丽明显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。
她开始慵懒,早上起不来,迷迷糊糊的有时候坐在那里就要睡着,闻见油饼的味道就想干呕。
她以前喜欢吃大量的蔬菜水果,现在却开始对辣辣的酸豆角炒肉末情有独钟,每当食堂有这个菜的时候必合着米饭吃上一大碗,被辣的泪水涟涟。
于曼丽抚着自己的肚子。
她知道是这里面的生命在改变她,以前听这样的事情也很多,怀了孩子以后,吃的是他要吃的,欢喜是他欢喜的,做母亲的心意相通,于是爱屋及乌,口味也变得一样。
“酸儿辣女”,于曼丽闲了躺在床上想,她又喜欢吃酸,又喜欢吃辣,这到底是女儿还是儿子呢?
不不不,这个想法太危险了,于曼丽拼命摇着头,想把这个想法甩开。
这孩子可怜,见不得天日,越早和他分开越好。
小肚子那里还是平平的一片,微微鼓胀一点点,于曼丽瘦弱,不显怀,她自己也是知道的。
事情得赶快解决,越快越好。
她看向王天风的眼神也不怎么对,因此避免着少去看他。
她总算知道那些守着不怎么样的男人过了一辈子的女人是为了什么,有了孩子,多多少少会有些真心,虽然她和他的身份位置,提到真心非常可笑。
盼了那么久,郭骑云昨天晚饭后终于有消息来,明天就启程,省城的西医院,着她收拾行李。
行李简单,她躺在小床上却是一夜翻来覆去。
她尽量避免自己去摸肚子,可是胸膛里心噗噗的跳,仿佛那里也藏了一颗心似的。
心里没着没落,她想见见王天风。
她看见他就站了起来,脸上的表情神经质又迷茫,然而王天风硬着心肠问:“有事吗?”
“老师我能进去坐会儿么?不耽误你很长时间。”
“我要去晨跑。”他答的冷酷。
“哦……那就……算了……我……”她回身下楼。
王天风盯着她伶仃的背影,咬咬嘴唇。
没成想晚上于曼丽又来了,十一点半,整个宿舍只有王天风的屋子还亮着灯。
他披着军服在桌子前面改文件。
三长一短,是他俩的暗号。
外面下了朦朦的雨,于曼丽刘海的几缕头发湿着,可能是上来的时候被淋到了。
王天风叹气,放她进来,给她倒了一杯热茶。
于曼丽木木的端着茶,盯着桌面。
“你坐坐,等我改完这一点点,不然思路断了。”
“好,您去忙。”
手掌被热热的搪瓷缸烫得红红的,偏是烫的有些红了,于曼丽也不觉得,只是低头去看手掌。
她掌间有断纹,小时候有个看相的瞎眼婆婆说过:
“终身难有白头郎,无儿无女病卧床。”
王天风大约用了一刻钟改完了文件,等他回过头去却发现于曼丽钻到自己被子里面去了,不由得心头光火。
“干什么呢?怎么跑到这里睡。”
棉被里露出个小脑袋,可怜巴巴的扒着被角:“老师,我睡不着,可不可以在你这里睡。”
“不可以,赶紧说事儿,说完就回去,”他抿嘴,“明天不是还要去省城。”
于曼丽听了这个,冷得一激灵。
“我没事说,我想让你陪陪我,求求你了,老师。”
自认识她起,从未见过她如此软弱,王天风心软,又取了一床被子铺到她旁边,自己关了灯,脱了披着的军服,在她身边合衣躺下。
床有点窄,睡的不舒服,王天风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,于曼丽在旁边叹口气。
“怎么了?你害怕了?”他问,“不过是个小手术。”
“嗯。”她只答应了一声。
王天风觉得沉默得有些尴尬,又继续说起来:“明天骑云开车带你去,行李都理好了?”
“嗯。”她答得柔顺,仍是不多说话。
虽然夜深露重,两个人躺在那里却是都睡不着。
“老师,”于曼丽说,“抱抱我好吗?”
王天风沉默一会儿,撩开被子钻到她那边去,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。
“很久没人抱过我了,老师。”她哭了。
王天风的身体热热的,很厚实,很让人感到安全。
于曼丽睡着了。
第二天骑云开着军用吉普,把换了于曼丽的行李放在后面,并排还有一只皮箱子,她好奇的问:“这是谁的?”
“王处长的,我先送他去火车站,然后送你去医院。”
“他也走?”于曼丽瞪大了眼睛,“什么事?去哪里?几时回来?”
“你的问题还真多,”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换了灰蓝长衫,带着黑毡帽的王天风从后出现,“课都白上了,我去哪里你也可以过问的?”
于曼丽赧然,嘟囔道:“昨天晚上你也没提。”
骑云不小心听到这句,脸红过耳,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开了门给他俩。
车开到山路上,王天风递给她一张纸,上面写着永州零陵的一户地址,“记下来。”
出于长期特工工作的习惯,记个地址对于曼丽来说毫无问题,她也不问为什么,只是细细看了几遍,在心中默念一次,然后肯定的说:“记下来了。”
“嗯。”王天风把纸片接过来,用打火机点着,扔到窗外去。
一路上沉默着,于曼丽时不时抬眼去看王天风,见他一脸端正,也不好意思张嘴,这一路走来相当安静。
骑云时不时抬头看看后视镜,后座俩人沉默着,骑云的手里出了汗。
好容易山路将尽,驶入平道,离火车站不过二十分钟路程,王天风坐在那里幽幽开口。
“把地址背一背。”
“啊?”于曼丽一怔,然后背道,“永州零陵县枝城乡许津路六十八号,薛家,电话一七三六六。”
“嗯,”王天风点了一根烟,吸一口,“你现在想想看,若是还想做这个手术,一会儿骑云送了我就去送你,做好了以后在县城给你找了一户姓崔的人家,你休养一个月,然后骑云会送你去广东,香港那边缺人,你去帮帮忙。”
“你去哪里?”于曼丽睁大眼睛。
“你和我不适合再见面,以后到香港自然有人负责给你安排工作。”他很沉默,又吸了一口烟。
于曼丽顿觉五雷轰顶:“老师,你不要我了?”
骑云脖子都红了,王天风也听的有些尴尬,却见于曼丽眼泪在眼睛里转着,一副被打击的样子。
“又或者,”他把烟蒂抛出车窗外,“你去刚刚的地址哪里,在他家养胎,把孩子生下来,薛家没有孩子,他们可以收留那孩子,生下来以后是让他们养,或者,你愿意自己养,都可以。”
于曼丽眼泪被生生挤回去,不敢置信:“王天风,你这是威胁我?咱们不是都已经说好了么?”
“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主意,哪里有威胁,你不想要,就去做了,医生都找好了,后路也有了,你还有哪里不满意?”
于曼丽迷迷糊糊嚼着他的话,猛地抬头:“你说我愿意自己养,我自己怎么养?”
“和我结婚,我和你一起养。”他说得轻松,还是不去看她,自己心里也没点谱,哆哆嗦嗦的又拿出一支烟夹在手上,只是不去点燃。
“你说什么?”她觉得自己听错了。
“和我结婚,我和你一起养。”
“你……肯和我结婚?你没家?”于曼丽悄悄掐了一下自己大腿,疼,不是梦。
“没有,从来我也没说过我有家啊。”他终于又点了一根烟。
车子一直开着,没有停下来的迹象,火车站在数公里外。
“王天风,你就不能早点跟我说,非要到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?”
“现在说晚么?”他不置可否,吐出一股烟雾,“薛家明年就到美国去,算下来正是你生完孩子之后两个月,若是要给他个好前程,这是不会再有的机会。”
于曼丽倒真的犹豫起来了,这事情一拖再拖,她与肚子里的生命有了羁绊,如何就能没事一样舍弃,医生说了,她身子不好,这胎已经难得,以后很难再有机会。
何况这还是王天风的孩子。
她回头去看他吸着烟的侧脸,眼睛像猫一样颜色清浅,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也会去想,若是生个像他的孩子,会是什么样的。
他帮她,帮孩子找好了出路,肯定是废了一番力气,结果看到自己对胎不珍惜,生了气,故意在路上给她选择折磨她。
这人真让人又爱又恨的。
要不是郭骑云也在,现在于曼丽估计已经开始捶他了。
火车站马上就要到了,王天风和郭骑云都有点紧张起来,于曼丽还是低头不语。
骑云把车停在路边,帮王天风开了车门,提了行李,王天风下车,于曼丽趴在窗口跟他说话。
“王老师,”于曼丽把小巧的下巴搁在车玻璃上搭着的手背上,“你真讨厌。”
骑云差点笑出来,赶紧跑远一点。
“讨厌就讨厌吧,我活着也不是专程来讨你喜欢的。”王天风一脸无所谓,“再见珍重,香港很好,外国人地方,你去到那里,重新开始。”
“代价是再也见不到你?”她偏一下头。
王天风脸上有几分落寞,嗤笑一声,自嘲道:“我有那么重要么?”
于曼丽把瘦小的身子探出窗外,伸到王天风脸前,在他蓄了小胡子的上唇上轻轻亲了一口,说了句“有”,然后又飞速的退回去坐好。
王天风一脸懵。
“你这混蛋,就这样想甩了我?门儿都没有,你要去竹城看我,知道了吗?”
“我哪里有时间!”他气哼哼的用手擦擦她刚亲过的地方,吹胡子瞪眼睛的。
“还有不到八个月,总之你有时间的时候就要来!你答应了。”她刁蛮的翘着脚,不去看他,把下巴抬起来。
她还拿乔起来了,王天风气呼呼的提了箱子走人。
“胡闹!”他嘟囔着,嘴角翘起来。
【待续】